GQ报道|网球少年走红背后:被孤立的教练和他的穷孩子们
去年9月下旬,在亚瑟士青少年网球巡回赛广州站U14男单组夺冠一个月后,王发跟着教练张晓洪回到了家乡,同行的还有地方和全国性的多家媒体。在母校,王发站在操场中央,被无数穿着红白校服的孩子们簇拥,他已经忘记当时说了什么,只是紧张地要“做弟弟妹妹们的榜样”。张晓洪也按照计划,又招了三十名左右的孩子。这次,报名者众多,王发的弟弟王艺是其中之一。2016年,王发小学一年级被张晓洪选走,一道选拔的还有5个孩子。
张晓洪靠在椅子上,掰着指头数着几个月来接受过的媒体采访、纪录片邀请、商业合作。在山东日照的训练基地,也是借着这次突如其来的名气洽谈而成的。合作方安泰网球俱乐部负责提供场地训练和住宿,最重要的是有了室内场地,训练不用再囿于天气制约。11月,张晓洪又和上海一家网球中心合作成立了野象上海训练基地。在过去的七八年里,张晓洪的队伍从没有过这么优越的训练条件。过往的报道里,摄影师拍到的是一条条开裂的场地和打的变形了还在使用的荧光色网球。
日照的训练基地
现在不一样了,“多少球员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关注”。日照靠海,冬季风大,张晓洪站起身来,紧了紧皮大衣。他身材魁梧,高有1.85米,运动健将的体格,近两年因为腰伤不再亲自和队员对练,由另一位教练何光明替代,但他每节课都坐在场边指导,布置每天的训练任务。
在竞技体育中,球员的成就是教练水平和名气的最直接体现,在网球这样商业化程度极高的个人运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一直不被看好的张晓洪凭借一战成名的王发获得关注,就像一场意外一样,让人惊讶。
在基层网球培训的序列里,野象俱乐部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没有长期固定的训练场所,没有知名教练,经费主要来源于张晓洪自掏腰包,不算10月份新招的孩子,有20名左右免费生靠其他收费生获得的收益资助。在商业化极为成熟的网球界,张晓洪却办了一个纯粹公益的俱乐部。
随着王发成名,一些人怀疑张晓洪教佤族孩子们打球有其他目的。张晓洪向我强调,这就是公益。“免费培养这些孩子,包吃包住,让他们走出大山,这不是公益是什么?”他说,他只是为了实现自己下半生的社会价值,就像一次中年出走的创业。
另一方面是对野象俱乐部的培养模式能否成立的质疑。云南西南联大研究院附属学校马约翰网球班的主教练清水智英,他曾经是王蔷的教练,王蔷世界排名最高跻身前20名。他直截了当地说,张晓洪这样的模式根本行不通。“说难听点,突然把乞丐领进了富家园林,只有无所适从,存在着天然的沟壑。”
清水认为,网球是一种贵族的消遣,但张晓洪从山里找孩子来打网球,和这项运动格格不入,“他们缺乏教育和认知的积累,他们的先后天生活环境决定了网球的成就不是磨破了几十双鞋就可以洞见的。”
他觉得佤族孩子们有些可怜。人生有很多可能性,“当这群孩子从小把网球看作唯一,一旦没有成为职业球员,他们的信仰就会崩溃,关键是周围的人们还都告诉他,能行。”
2020年的时候,张晓洪曾经找到清水,希望能和他的网球班合作,清水没有多想,拒绝了。清水的队伍被媒体称为“美女军团”,颜值颇高。清水选人时,首先看形象,其次看性格和家庭教育水平。日常除了网球相关的训练,还包括表情管理,鼓励球员有新的兴趣爱好,他希望培养的是球星,而不是球员,球星需要高曝光度,获得赞助商的签约。
张晓洪
张晓洪成了一个被孤立的人。他感觉有些孤独,除了正在合作的伙伴之外,网球圈子里,愿意公开正面评价张晓洪的人并不多,我请他发我几位他朋友的微信,张晓洪同意了,只是对方迟迟没有通过好友申请。
中国青少年网球排名通过积分显示,也就是CTJ积分,不同级别的青少年网球赛事对应不同的积分。中巡赛、耐克杯等算是积分级别较高的,冠军积分为1200分,王发夺冠的比赛去年第一年举办,冠军积分为100分。清水智英认为,当时的参赛选手也并不是同年龄里高水平的运动员,以此为依据认为王发就是少年天才,会成为职业球员,“是在开玩笑”。有其他教练表达了类似的看法。“这只是一个好的扶贫故事,起源于网球,但和网球无关。”
我向张晓洪提到这些观点,他有些生气,“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地评价这些孩子?”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激烈,又说,“我们都是网球工作者,谁都有可能创造奇迹,网球没有绝对。”
张晓洪选择了王发打网球,现在,王发开始主动选择网球。
在日照的训练场地,几个12~14岁的队员两两组队,捉对练习。王发格外兴奋,一个漂亮的对角线抽球,对手横向移动着步子,扬着球拍错过了飞速而来的球,惯性让他打了个趔趄。王发一脸严肃,环顾四周,举起右手,手掌转着圈一起一伏,沉浸在一个自我想象的比赛场景里。这是他最近学的网球传奇球星德约科维奇的庆祝动作。
一个初学者看一下午,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在十几个孩子里,王发的训练更加积极。由于女生发育得早,2022年上半年他还打不过几个女队员,8月底获得的冠军让他的自信心大涨,底线接住对手几拍后,更多地喜欢用网前截击和大角度球调动对手。队里每周末会进行内部循环赛,王发拿第一的时候多了起来,他现在的唯一梦想,就是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
张晓洪自信过去几年给球员的基础打得不错。他认为,能否成为一个职业运动员,技术的层面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心理。很多球员在产生独立意识的时候,由于过去的严苛训练,产生了对网球运动的反感情绪,没有激情和自信,会直接影响球员的训练水平,可能只需要几个月,他就会从竞争激烈的职业化道路上消失。
这种抵触情绪曾在王发接触网球的前两年,达到了顶峰。当时的训练极为严格,六点半开始训练,先围场跑十圈,再交叉步十圈,然后再侧方步十圈,接着开始对墙击球,抛球训练。往往是刚跑完步,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训练场边有一面86米宽的墙,和地面有稍微的角度,王发每天对墙击打7000拍,一打就是几个小时。这是最枯燥的时候,他的生活里只剩下数数字和想要逃离的念头。
训练完第一年,春节放假10天,因为害怕张晓洪,他依旧完成了每天5000拍的打墙、500个腹肌轮和5公里的跑步,开心的是春节因为习俗,他不用帮着家里干农活。假期结束后王发躲在家里没去训练场。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一个小球员也没去。张晓洪开着车,到村里一个个把队员接回来的。
张晓洪和我说,打墙是他独特的训练方法,可以省去陪练的成本,让初学者们迅速感知到网球回弹在球拍上的感觉和角度。因为墙带有倾斜,球带旋转,也一定程度上模拟了陪练回球的效果,通过大量的挥拍培养球感。但也有教练对这样的高强度训练提出了异议,“七八岁的孩子天天打7000拍会有关节过度损耗的风险,谈不上科学。”
后来,成绩带来了自信。2018年开始,佤族少年们开始参加比赛,两年后,12岁的王发在成都拿下了第一个少年组单打冠军。他突然觉得,打球是快乐的。2020年,野象俱乐部成果颇丰,张晓洪年前就说谁拿一个冠军就奖励谁一部手机,所有人就非常玩命地训练,年末这群孩子拿了13个冠军。王发获得了一部红米手机,每周末晚上,队员们有几个小时的使用手机时间,王发就拿着这部手机给爸爸妈妈、姑姑打视频电话,也刷那些成名球员的比赛视频。
由于长期集体封闭的训练和经常变动的训练场地,王发这批佤族少年的文化课一直无法获得持续的学习,学业水平低于他们的同龄人。张晓洪的应对办法是保证他们价值观的正确性,要求孩子们阅读自己准备的书目。最近他要求每个人选择一本自己想看的书,由自己统一采购,他给我看了书单:
《狼道》、《活着》、《你不努力,谁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你的努力终将成就更好的自己》、《别在吃苦的年龄选择安逸》、《所有失去的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归来》……多是励志书籍。
“我自己文化不行,但不能让这批孩子们吃了亏”。他向我强调。
王发最近在看教练买给自己的《生命的重建》,不厚的书折了好几页,看到了第四章,他怕自己记不住,就反复看。
我问他:“有什么地方觉得有道理的吗?”
他想了一会儿说,:“有!有一个人打网球,他膝关节受伤了,他去找医生。医生说根本治不好,然后他就找了这本书的作者叫路易斯。作者就交给了他秘诀。如果膝关节疼的话,就要和自己说,膝盖不疼,你每天要想着你膝关节不疼,不会疼,就不会那么疼了,后面他就天天这样想,膝盖就不会痛了。最近我膝盖也有点痛,明显跑不好,我会想着这样尝试一下,想着我能跑,教练说是生长痛,现在我感觉膝盖不是太疼了。”
“这本书是讲要如何去爱自己。每天不要责怪自己,要鼓励自己。你相信一个东西是好的它就是好的,你相信是坏的它就是坏的。”
王发
那天即将毕寝前,王发坐在红土室内场的椅子边,很认真地回想那本书的内容,保洁大爷逐一关掉探照灯,微弱的光芒留在他黝黑的脸上。王发的爱好不多,张晓洪教会了他吹笛子,第一首曲子是《女儿情》。
现在,王发对网球的热爱达到了顶峰。小时候的勤奋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他经常和要好的一个队员相约凌晨3点钟起床训练,5点再偷偷溜回宿舍。按规定5点半起床,这样就比别人多2个小时训练时间,后来被教练发现禁止了。他还想弄清楚每个训练过程的原理,想要调整自己的心态。
打比赛热身前,他学会了偷偷观察对手的训练,“看他不喜欢什么球,喜欢打平击我就不给他打,喜欢后场我就不跟他耗着,跟他打前场,发短球,把他吊下来打截击。”
杨俊哲经常和王发对练,他说王发的网前截击和削球是全队最好的,“他很聪明,变化很多,还会用假动作,拉着削球的动作,突然给你来个单反(网球的反手技术之一)。”“这些都是张教练教的,要我们赛场上时刻保持冷静。”打球的时候情绪暴躁在野象是大忌。
最近他给每个佤族孩子们布置了写日记的任务,名字叫“1000天计划。”记录每天的情绪,训练中的问题,总结经验。1000天后,是下一届全运会的日子,对于这批野象的佤族孩子来说,将是检验训练成果最重要的试金石,打出成绩,签约省队,获得赞助,出国比赛,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还有三年,似乎很长,变数很多,但是张晓洪觉得,只要孩子们跟着自己练,就没有意外。
在野象俱乐部呆的越久,越能感受到这群佤族少年们对张晓洪的信赖。不管外部如何纷争,野象内部依旧像一个大家庭。张晓洪负责这些从六七岁就跟着他的孩子的全部生活。从训练的内容到看什么书、女队员生理期来了该怎么处理、青春期该怎么面对朦胧的感情,张晓洪成了他们理所应当的父亲。
一天训练结束,我想找王发聊聊,他看了看时间,有点为难,“张教练说这两天要早睡,九点上床。”天气渐冷,为了错开本地训练者使用室内场馆的时间,张晓洪让球员们起得更早些。
在俱乐部的生活是迥异于家乡的,集体生活,人人平等。王发印象里最大的苦似乎也就是头两年训练得太狠,大家躲着不肯回来。宿舍是集装箱改建的,夏天没有空调,大家训练完有时候趴在集装箱壁上散热,也能被当做趣谈了。
王发的父母没奢望过什么成绩,“能出来看看”是最大的诱惑。2010年,王发的家乡芒回村还有一半以上的村民存在饮水困难,37%的农户连手机都没有,人们一辈子种地,饲养家畜,王发的家就在半山腰上,是村里的建档立卡贫困户。
如无意外,家里有三个孩子,排行老大的王发会成为家里的主劳力,背着背篓上山种玉米和甘蔗,顺便喂猪。如果想要离开这里,先要到沧源县上,再坐四个小时的大巴到临沧市,转乘九个小时的大巴到昆明。后来每年放假,张晓洪都会开车送王发他们回村。
渐渐地,王发才清晰地意识到张晓洪带来的改变。这个人见多识广,什么都懂,打过篮球,游过泳,开过大货车,和那些有钱的老板们谈笑风生。王发觉得和人打交道不容易,要喝酒,说好听的话,有次他们训练完,教练从饭局上带回来几个螃蟹,大家一起分着吃了。
他暗自看了好多遍那个火了的小视频,背篓照片和他打球的样子。一两万点赞,后来涨到十几万,再后来超过了一百万,增长的赞就传到了山里的父母那里,传来了无数人的鼓励。可是教练说,火了就是全国的小孩儿都盯着你,要赢你呢。
王发就不敢太激动。睡觉前想了想当天发生的事情,又想了想明天要做的事情。这也是张教练教的,睡前要反思,要规划明天。在野象,孩子们的口头禅是“张教练说”,这会成为采访中一些问题回答的来源。张教练也教心理,赛场上处于劣势的时候,就面对墙,闭着眼睛深呼吸,七遍以上,心就静了。
王发觉得,叫张教练“爸爸”,不是口头上的,是在心里,“比亲爸爸还亲。”
张晓洪和孩子们
孩子们一日三餐都在训练场地旁边的食堂解决,先到的小队员会主动地把米饭和汤打好送到张晓洪面前。教练这桌因为人少,总会留下些菜,别的桌的队员风卷残云后,就开始端着碗打量起张晓洪面前的菜。张晓洪一个眼神,孩子们立刻动筷,毫不浪费。
这里简单,快乐也容易得到满足,男生宿舍在三楼,放着一个微型的台球桌,球杆早就不见踪影,有人拆了拖把把儿作为球杆,底袋袋口破了,黏上了白色的胶布。小球员兴奋地排队对决,胜负欲很强,教练何光明也技痒来上两把。台球桌经常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总有人默默扶一把摇晃的桌腿。
何光明的电动平衡车成为了大家的玩具,一到休息,总有幸运儿先借到平衡车,借口上厕所溜达两圈。何光明不是科班出身,学武术上了大学,在学校迷上了网球,毕业后开始教成年人打网球,何光明赚钱很狠,一小时100块的训练费,一天教六个人,一次两个小时。
后来他觉得没意思,成人只是为了消遣,打着打着就消失了,有次他好不容易教了一个小孩子,每周末练习,他觉得打得不错了,但参加比赛就歇菜。人到中年,他需要别的东西刺激自己的生活,张晓洪给了他机会,一天24小时和孩子们在一起,心无旁骛。
何光明
何光明的宿舍靠近台球桌,欢闹声传了进来。他说,别看王发已经14岁了,心理年龄可能只有10岁,佤族的孩子单纯,被保护得很好。他不觉得山里的孩子天赋有多高,只是能吃苦,容易满足,比大多数学网球的孩子更自觉,不然只靠他和张晓洪两个人,是无法同时训练这么多人的。
他们先天并不贵族的特质,却恰恰能够帮助他们在这项贵族运动里崭露头角。张晓洪自信,相处得久了,看一眼,就能知道这群孩子在想什么。
上半年的时候,一个球员去广东打比赛,因为疫情滞留了近两个月,比赛重新开打,发挥严重失常,连前八都没进。回到俱乐部张晓洪在检查手机的时候发现他和一个女孩子天天微信联系。“两万多条信息,这怎么训练。”
张晓洪让对方先去谈恋爱,谈够了再回来训练。这个12岁的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张晓洪不为所动,训练照旧。一连三天早晨,张晓洪推开宿舍门,都能看到那孩子站军姿式地站在门前,最后一天,他终于绷不住,嚎啕大哭。
张晓洪召集全体集合,把决定权留给所有队员,他最终被留了下来,结束了这段时间不长的情愫。孩子的恋爱时间被限定在22岁之后,因为那是两届全运会结束的时间。对于这些孩子来说,能够在全运会打出名堂,至少能在国内站稳脚跟。这是以前他们难以想象的阶级跃迁的方式。
张晓洪觉得佤族孩子和其他孩子在技术上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佤族孩子更亲人,懂得感恩,对他有罕见的忠诚,“这群佤族孩子他们(其他俱乐部)是带不走的。”这种感觉他以前体味不到。很难说张晓洪有过完整的家庭,他有三段婚姻,每一段都以离婚而告终,40岁后,他没有再娶,全身心地投入到网球训练里。他反思自己并不适合婚姻,不适合拥有家庭,事业心重,过于强势,也没有什么交好的朋友。但在俱乐部里,家庭和事业似乎达成了平衡。
他自诩是一个好爸爸,张晓洪的女儿们都上了大学,他说这归功于自己的教育。“我评判孩子优秀不优秀,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他(她)在不在乎我。”女儿成年之后,他把自己的教育移植到了佤族孩子身上。
周五晚上,队员们排队到俱乐部对面的万达广场上做核酸,2022年的12月,虽然大城市已经高调结束了固定的核酸检测,但小城市的改变依旧缓慢,队员们平时不出训练场和宿舍,算是个难得的放松机会。有个队员眼睛盯住了路边的烤肠摊,迈不开步子。我问他想吃吗?他正想点头,然后想起了什么,回头找张晓洪,“教练,我可以吃吗?”得到教练的许可,他才说,“吃吧。”
2017年,杨俊哲作为收费生跟着张晓洪开始练习网球,和王发成为队友,之后获得了一次全国性青少年比赛的第二名。张晓洪跟他的父母保证,一年后让杨俊哲成为12岁年龄段的全国前8。不是所有的家庭都希望或相信自己的孩子可以靠网球为生,他的父母选择让孩子读中学,再通过网球的特长进入当地一所重点高中。
离开野象后,杨俊哲并不快乐,喜欢和社会上的人混,热衷离家出走。家里的派出所片警都认识他,每次回家,都打趣他“哟,又来了。”
杨俊哲
去年王发爆火,杨俊哲再次跟着张晓洪一起训练,求教练“救救他”。他很感谢教练,因为之前那些离开的球员如果还想回来,张晓洪从不答应。有时候他想,如果当时没听父母的话,是不是火的就不是王发,而是自己?现在,再不成器,也可以跟着张教练干,不会因为生计烦恼。
“我想办个俱乐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帮助别人,像张教练一样。”他用“伟大”评价张晓洪。
张晓洪的人生一直和体育联系在一起。早年,他跟随父母生活在武汉,12岁时,父亲从军队转业回到云南老家,张晓洪就跟着回到云南,凭借着强壮的身材和不错的身高进入到云南省篮球队。据他讲,网球从小一直在进行训练,水平有机会进入省队。
90年代初,曾经网球队的队友在深圳当教练赚了钱,邀请张晓洪去,他请了10天假,看到队友一晚上能赚200块。当时他从省队退役被分配到国企开大货车,一个月只能赚100块,但是他脑子活,拉私活又能挣三四百,不过在深圳,小巫见大巫了。
张晓洪在深圳做了一名网球教练,一小时100块,顺便教游泳,一个月能挣好几千块。一年后他买了辆丰田汽车回到老家。他深切地意识到,运动是可以赚钱的。他给我讲了当年在广州赚大钱后一天的日常。当时他颇受一个上市房地产公司老总的青睐,在自己的公司为他安排了职务。张晓洪每天上午在办公室坐会儿,下午四点开始陪老板和老板的朋友们打球,然后蒸桑拿,吃饭,唱KTV,“一天花1000块,从90公斤胖到了138公斤。”
2005年左右,他从广东番禺找到湖州网球中心的教练骆勇,成为团队的一名教练,顺便练球。当时苦于招生不多,张晓洪建议培养孤儿学球。骆勇觉得挺好,就带着他一起去各地孤儿院寻找合适的苗子。2022年世界排名227位的中国男子网球运动员布云朝克特就是两人在SOS儿童村发掘的。
一年多后,因为“理念不合”,张晓洪离开了骆勇的团队,开始单干,在新疆、河南、四川等地寻找孤儿。按照张晓洪所说,2011年前,他总共培养了五十多名孤儿,有些被输送到省队和国家队。
我曾找到曾与那时的张晓洪共事或接近的一些教练,他们对于谈论和评价张晓洪都十分谨慎,“不想伤了和气,宣传的归宣传。”他们后来并没有跟随张晓洪寻找和培养山区孩子练习网球。
2010年左右,张晓洪发现孤儿院很难再招到小球员,一些合作的孤儿院也选择了拒绝。修整了一段时间后,他决定开始寻找山区的孩子。
2014年,通过朋友介绍,他到云南丽江下的一个傈僳族村落,费尽口舌招收了七八个孩子,一年后这些孩子陆续离开了他,回到家乡,他把原因归结于“孩子们条件不是特别好”,也不够信任自己。
2015年,他认识了临沧文体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丁向洋,后者当时正准备筹备几只竞赛队伍,参加省运会。张晓洪在省网球队里“学习”了三个月,“就在旁边看着训练,观察他们的水平。”他没把未来的竞争对手放在眼里,觉得对方的训练方式太落后,然后回临沧和丁向洋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允许张晓洪在村里找人训练网球,两年后代表临沧参加省运会,保证前八,力争金牌。
经过选拔,王发这一批佤族孩子正式成为张晓洪的徒弟。之后的2018年全运会他的队伍帮助临沧拿了一块少年组的金牌,还有5块帮昆明市拿到,开始在云南有了名气。
张晓洪
这些年,张晓洪除了训练,就是寻找合作、赞助。离开俱乐部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宿舍第一次和我聊起了野象商业版图的构想。野象的名字来源于张晓洪的外号,小时候张晓洪能吃,个子窜得快,从武汉回到云南后,朋友称呼他为“象哥”,后来给俱乐部起名的时候,他想到了野象,野是遵循自然,野象就是强大的遵循自然的大象。
他懂得利用不同类型的资源帮助野象发展。2018年省运会后,和临沧市的合作结束,2021年与廊坊网球协会的合作与临沧的方式类似,野象的孩子代表对方参加比赛,日常的训练和比赛费用由廊坊市网球协会赞助,省运会的比赛支出,由廊坊市体育局承担。王发火后,之前一直关注的垂类媒体“全网球”成为了王发的经纪公司,同时Wilson也签约了王发和俱乐部的两位女队员,亚瑟士则赞助了全队的服装。
他为野象寻找到了新的合作模式,和上海鹏迈网球达成合作,对方也会提供训练场地,收益上对方占60%,野象占40%。和日照的合作类似。
“相当于挂野象的牌,通过王发这些野象孩子打出的名气,吸引招生?”我问。
“就是这个意思。”但是和弘金地等专业网球学校不同,张晓洪想做网球培训的低端市场。一直以来,网球都因为较为高昂的场地费用和培训费用无法获得广泛普及,一线城市一个孩子全年的培训费用至少在20万以上。张晓洪希望在一些网球基础设施比较完备的城市,做15万以下的培训,再通过获得的利润反哺,教山区孩子打球。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可以获得良性循环的途径。他向我估算,在2021年获得陈金龙的赞助之前,自己已经花了超过400万在山区孩子身上。最困窘的时候,卖掉了两辆车,教练跑了五六个,剩下的教练除了训练,还负责采购做饭。谈合作时餐桌上的螃蟹,他都要偷偷留下来,带回去给队员们吃。
我从别的教练那里听到流言,张晓洪之所以选择山区的孩子,是能够以此获得政府补贴。“从来没有,我从没拿过政府的补助或者所谓的扶贫基金。”他极为笃定。
只是一切合作的基础必须是野象这个品牌的存在,张晓洪需要牢牢把握其在野象的权力。他早早注册了野象的商标,一旦有王发这样的孩子未来在职业赛场获得更大的成功,就会出现野象球鞋,野象球拍,野象球场。
但更多的时候,是被拒绝和不欢而散。
“必须不停地合作,和志同道合的人合作”。有时候这些合作不限于网球,2020年初疫情刚开始,张晓洪立马想到口罩将会成为紧缺物资,联系了广西玉林的一个厂子,准备买设备做口罩。他找到一个朋友,提出自己有20万,对方再出60万,上六条生产线,一定会赚钱。最终朋友觉得风险太大退出,张晓洪买设备的两万定金打了水漂。
他说,现在做体育最大的机会就是中国足球。
“你要抄底?”
“对!”他笑了,“烂的不能再烂了,我们切进去,不要只办足球俱乐部,要做足球特色的学校,借助国家政策,体教融合,国际化,我还是找山区里面的孩子,一张白纸,从小训练,能打30比0绝对不打30比1那种。”
“我最恨打假球了,网球也是,参加比赛的时候有人给四万块让我们输球,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和孩子们说?”
过一会,他突然说,自己未来想做一个国际网球学校。
“网球再落后的国家,都有有钱人。我们先关注几个国家。来中国学网球,包吃住、训练两万美金一年,顺便学汉语。”
“他们怎么愿意来呢?”
“中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网球场馆也多,我请当地的教练过来,不训练,主要回当地招生,招一个给他提成20%,你说他干不干?”
“请他们的青少年来中国打网球,打得好的深入了解中国文化,想办法转成中国国籍,代表中国打国际比赛。老板投资出成果,学校有成绩,还促进国家间交流,双方都获益。”
张晓洪把这些想法归因于父亲的教育,要多看新闻,他记得从小父亲就喜欢看报纸,家里电视永远在播报新闻。父亲教导他,“无论什么都要和政策挂钩”。
“你不怕被人说把孩子当做赚钱的工具吗?”我又把质疑抛给了他。
“我就是要赚钱,有钱了才能让更多山里面的孩子出来打球,我才可能做更大的公益,我可以保证我所有的钱全部花在公益上——我赚的所有钱。”
“你看,大象它是繁杂的动物界里身形力量强大,但少有的食草类动物。”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他说,自己的计划很大,需要合作,需要人脉,需要资金。
张晓洪选拔球员的时候,喜欢说着话,突然把手里的海绵球扔向对方,如果接的住,这个孩子天生的空间感和反应就不会太差,懂得判断球的落点。他第一次见王发,王发的表现就让人亮眼。
除了肉眼的判断,后续还要进行专业的体检,包括红白肌肉纤维比例、最大摄氧量、心肺功能等。这其中红肌纤维的作用主要是耐力,白肌纤维则是绝对力量和爆发力。张晓洪觉得王发的白肌纤维较少,“但是后期的发育会有变化。”现在王发面对力量高于自己的对手时,依然没有好的应对方式。
佤族少年要成为职业网球运动员,一个天生的阻碍来自于身高。王发现在14岁,不到1.75米,男子现代网球顶尖球员的黄金身高在1.85米,费德勒和纳达尔都是。近年来,这个数据有增加的趋势。更高的身高就意味着在发球时有更大的优势,底线移动脚步更少,跑动到网前覆盖的面积更广。在一场动辄两三个小时的网球比赛中,矮个子的球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体力。
因为经费有限,张晓洪和何光明带着十几个孩子训练,兼体能师、陪练、心理辅导师。张晓洪说,自己最大的希望就是帮助这群14岁左右的佤族少年成为职业选手。
网球运动成为职业选手的关键窗口,因为性别不同稍有差异。女性发育较早,12岁左右就可以初步判断,男子网球运动员能否成为一个职业球员,14岁左右是一个重要的时期。今年开始,张晓洪逐渐开始给王发上力量训练,允许运用手腕的力量击球挥拍,“小时候身体组织没有发育成熟的时候,用手腕力量容易造成损伤。”
当王发能把同龄人发过来的球都击打回去,迫使对方失误的时候,张晓洪开始要求击球的精度。他拿了个网球放到发球线以里半米左右的位置,对面也放一个,要求两名队员对拍的时候击中地上的网球。这不仅考验球员自身对于球落点判断和击球力量的把控,也考验对面球员的水平。
在一个标准是670平方米的场地里击中一颗直径6.5厘米的网球并不容易,王发对这样的游戏兴趣盎然,每次击到时,都会兴奋地大叫。训练结束,大家开始主动汇报成果,王发击中了12次。
张晓洪夸赞王发打得不错,对面的队友跑了过来,“是我俩一共12次。”张晓洪刚要回头,王发偷笑着一溜烟跑出球场,奔健身房去了。
王发和弟弟王艺
有天吃完晚饭,张晓洪突然召集全体成员要开个小会。一群人满满当当地站在他的宿舍里,有些紧张。原来是训练场地旁边有一面结冰的小湖,这两天天气渐冷,张晓洪特意嘱咐大家远离小湖。
末了,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以后和领导打球,悠着点,有点眼色。”说罢,看向了一个佤族孩子。一群人哄堂大笑。那天下午,两个队员被叫去陪领导打球,结果其中一个求胜欲十足,打的领导球也摸不到几个,一直发球。
张晓洪教孩子们判断谁是当官的,谁是老板,和不同身份的人打球需要有什么不同的方式。这是二十几年前他在广州陪领导打球留下的经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打职业,等他们长大后,做一个合格的教练,也应该有合格的为人处世的情商。
接下来,张晓洪准备把队伍带到天津,他和天津网球中心也达成了合作,佤族孩子们去试训,如果选上,就可以代表天津队参加比赛。那次采访不到一个月后,张晓洪带着野象俱乐部的孩子们离开了日照。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做这件事这么多年,质疑声萦绕,一个业余俱乐部总要努力生存在基层网球的生态里。
他回答:“我想要证明自己,还能做点别的,还能产生价值,曾经不是高尚的人也能做些公益的事情。”“等我成功了,我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他补了一句。
刚到日照的时候,张晓洪注意到球场外一公里左右有一片沙滩,他准备让队员们去沙滩跑步,锻炼他们的踝关节和脚掌。我离开野象俱乐部的前一天,张晓洪终于把沙滩跑步提上了日程,领头的一个队员提着音响,放大音量,伴着节奏大步向前跑着。回程的路上,路人看着这群肤色黝黑的少年,问道:“你们是运动员吗?”
“我们是国家青少年网球队的。”一个队员笑嘻嘻地回答。
“祝你们成功!”
那位阿姨笑着对他们说。
队员们在沙滩跑步
原文刊载于《智族GQ》四月刊
采访、撰文:张峰
编辑:河岸
摄影:苏里
视觉:张楠
看完张晓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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